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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鮚埼亭集選輯卷二

  亭林先生神道表

  鷓鴣先生神道表

  祁六公子墓碣銘

  忍辱道人些詞

  明故兵部員外郎蘖菴高公墓石表

  李駕部墓誌銘

  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福建世襲輕車都尉會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銘

  舟山宮井碑文

  明浙撫右僉都御史前分巡寧紹臺道金壇于公事略

  明太常寺卿晉秩右副都御史繭菴林公逸事狀

  莊太常傳

  貞愍李先生傳

  毛戶部傳

  錢忠介公降神記

  太保錢忠介公畫像記

  訪寒崖草堂記

  錢侍御東村集序

  贈錢公子二池展墓閩中序

  錢忠介公夫人忌日議

  改正成仁祠祀典議示定海令

  節愍趙先生傳糾謬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顧氏世為江東四姓之一。五代時,由吳郡徙徐州。南宋時,遷海門,已而復歸於吳,遂為崑山縣之花浦村人。其達者始自明正德間,日工科給事中廣東按察使司僉事溱及刑科給事中濟,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贊善紹芳及國子生紹芾,贊善生官蔭生同應。同應之仲子曰絳,即先生也。紹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節,以先生為之後。

  先生字曰寧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蔣山傭,學者稱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與人苟同,耿介絕俗。其雙瞳子中白而邊黑,見者異之。最與里中歸莊相善,共遊後社;相傳有歸奇顧怪之目。於書無所不窺,尤留心經世之學。其時四國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敗壞。自崇禎己卯後,歷覽二十一史、十三朝實錄、天下圖經、前輩文編、總部以至公移、邸抄之類,有關於民生之利害者隨錄之,旁推互證,務質之今日所可行而不為泥古之空言,天下郡國利病書;然猶未敢自信,其後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邊塞亭障,無不了了而始成。其別有一編曰肇域志,則考索利病之餘,合圖經而成者。

  予觀宋乾淳諸老以經世自命者奠如薛艮齋,而王道夫、倪石林繼之,葉水心尤精悍。然當南北分裂,聞而得之者多於見。若陳同甫則皆欺人無實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學皆未甚粹,未有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見之施行,又一稟於王道而不少參以功利之說者也。

  最精韻學,能據遺經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復三代以來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學之變,其自吳才老而下廓如也;則有曰音學五書。性喜金石之文,到處即蒐訪,謂其在漢、唐以前者足與古經相參考,唐以後者亦足與諸史相證明。蓋自歐、趙、洪、王後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則有曰金石文字記。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故其本朱子之說,參之以慈谿黃東發日抄,所以歸咎於上蔡、橫浦、象山者甚峻。於同時諸公,雖以苦節推百泉、二曲,以經世之學推梨洲,而論學則皆不合;其書曰下學指南。或疑其言太過,是固非吾輩所敢遽定;然其謂經學即理學,則名言也。而日知錄三十卷尤為先生於終身精詣之書,凡經史之粹言具在焉。蓋先生書尚多,予不悉詳,但詳其平生學業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節也,養先生於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嘗斷指以療君姑之疾。

  崇禎九年,直指王一鶚請旌於朝,報可。乙酉之變,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謂先生曰:『我雖婦人哉,然受國恩矣,果有大故,我則死之』!於是先生方應崑山楊永言之辟,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文忠公於吳。江東授公兵部司務。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與莊幸得脫。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遺言後人莫事二姓!

  次年,閩中使至,以職方郎召,欲與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幾豫吳勝兆之禍。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雖世籍江南,顧其姿稟頗不類吳會人,以是不為鄉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厭裙屐浮華之習。嘗言: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國之戚,焦原毒浪,日無寧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變衣冠作商賈,遊京口,又遊禾中。次年,之舊都,拜謁孝陵。癸巳,再謁。是冬,又謁而圖焉。次年,遂僑居神烈山下;遍遊沿江一帶,以觀舊都畿輔之勝。

  顧氏有三世僕曰陸恩,見先生日出遊,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謁孝陵歸,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數其罪湛之水。僕婿復投里豪,以千金賄太守求殺先生,不繫訟曹而即繫之奴之家,危甚。獄日急,有為先生求救於□□者,□□欲先生自稱門下而後許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懼失□□之援,乃私自書一刺以與之。先生聞之,急索刺還,不得,列揭於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寧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澤溥者,故相文貞公振飛子也,僑居洞庭之東山,識兵備使者,乃為愬之,始得移訊松江而事解。

  於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謁孝陵,始東行墾田於章邱之長白山下以自給。戊戌,遍遊北都諸畿甸,直抵山海關外以觀大東。歸至昌平,拜謁長陵以下,圖而記之。次年,再謁。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盡者,復歸。六謁孝陵。東遊,直至會稽。次年,復北謁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關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禍作,先生之故人吳、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脫。甲辰,四謁思陵。事畢,墾由於雁門之北、五臺之東。

  初,先生之居東也,以其地濕,不欲久留。每言馬伏波田疇皆從塞上立業,欲居代北。嘗曰:『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經營創始,使門人輩司之而身出遊。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東入京師。萊之黃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詩者,多株連自以為得,乃以吳濟生所楫忠義錄指為先生所作,首之;書中有名者三百餘人。先生在京聞之,馳赴山東自請勘。訟繫半年。富平李因篤自京師為告急於有力者,親至歷下解之,獄始白,復入京師。五謁思陵。自是還往河北諸邊塞者幾十年。丁巳,六謁思陵。始卜居陝之華陰。初,先生遍觀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謂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他邦所少,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是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徵君山史築齋延之。先生置五十畝田於華下供晨夕,而東西開墾所入別貯之,以備有事。又餌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

  凡先生之遊,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則於鞍上嘿誦諸經注疏,偶有遺忘,則即坊肆中發書而熟復之。

  方大學士孝感能公之自任史事也,以書招先生為助。答曰:『願以一死謝公。最下則逃之世外』。孝感懼而止。戊午大科詔下,諸公爭欲致之。先生豫令諸門人之在京者辭曰:『刀繩具在,無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諸公又欲特薦之。詒書葉學士初菴,請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若曰,盍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華下諸生請講學,謝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講學故得名,遂招逼迫,幾致凶死。雖曰威武不屈,然名之為累則已甚矣。又況東林覆轍有進於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閱於經術政理之大,不足為也。韓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諫佛骨表、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諸篇而一切諛墓之文不作,豈不誠山斗乎?今猶未也』!其論為學,則曰:『諸君關學之餘也。橫渠藍曲之教以禮為先。孔子嘗言:博我以文,約之以禮。而劉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然則君子為學,舍禮何由?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方將賦茅鴟之不暇,何問其餘』。

  尋以乙未春出關,觀伊洛,歷嵩少,曰:『五嶽遊其四矣』。會年饑,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後還華下。先生既負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試之,墾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隨寓即饒足。徐尚書乾學兄弟,甥也。當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貴,為東南人士宗,四方從之者如雲。累書迎先生南歸,願以別業居之,且為買田以養,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歲孤生,飄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灶。且天仍夢夢,世尚滔滔,猶吾大夫,未見君子。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於崑山,寄詩挽之而已。次年,卒於華陰。無子,徐尚書為立從孫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門人奉喪歸葬崑山之千墩。高弟吳江潘耒收遺書,序而行之。又別輯亭林詩文集十卷。而日知錄最盛傳。

  歷年漸遠,讀先生之書者雖多,而能言其大節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為立傳者,以先生為長洲人,可哂也。徐尚書之塚孫涵持節粵中,數千里貽書,以表見屬。予沈吟久之。及讀王高士不菴之言曰:『寧人身負沉痛,思大揭其親之志於天下,奔走流離,老而無子。其幽隱莫發,數十年靡訴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後起少年推以多開博學,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鄉,甘於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銘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學。雲雷經綸,以屯被縛。渺然高風,寥天一鶴。重泉拜母,庶無愧怍。

  ——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二。

  ·鷓鴣先生神道表

  姚江黃忠端公有子五。其受業蕺山劉忠正公之門者三。伯子即梨洲先生,其仲則所謂鷓鴣先生者也,叔子曰石田先生。梨洲學最巨,先生稍好奇,而石田尤狷,天下以三黃子稱之。

  鷓鴣先生諱宗炎,字晦木,一字立谿,崇禎中以明經貢太學。其學術大略與伯子等,而奡岸幾有過之。己卯秋試不售,與叔子約,以閉關盡讀天下之書而後出而問世。畫江之役,先生兄弟盡帥家丁荷殳前驅,婦女執爨以餉之,步迎監國於蒿壩。伯子西下海昌,先生留龕山以治輜重,所詔世忠營者也。事敗,先生狂走。尋入四明山之道巖,參馮侍郎京第軍事,奔走諸寨間。庚寅,侍郎軍殲,先生亦被縛。侍郎之嫂,先生妻母也,匿於其家,又跡得之,待死牢戶中。伯子東至鄞,謀以計活之。故人馮道濟,尚書鄴仙子也,慨然獨任其責,高旦中等為畫策。而方僧木欲挺身為請之幕府,道濟曰:『姑徐之,定無死法』。及行刑之日,旁晚始出,潛載死囚隨之。既至法場,忽滅火,暗中有突出負先生去者,不知何許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則萬戶部履安白雲莊也,負之者即戶部子斯程也。鄞之諸遺民畢至,為先生解縛,置酒慰驚魂。先生陶然而醉。隔岸聞絃管聲,棹小舟往聽之。尋自取而調之,曰:『廣陵散幸無恙哉』!未幾,侍郎故部後合,先生復與共事。慈湖寨主沈爾緒又寄帑焉。伯、叔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歎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諸雅六救之而免。於是盡喪其資,提藥籠遊於海昌、石門之間以自給。不足則以古篆為人鐫花乳印石。又不足則以李思訓、趙伯駒二家畫法為人作畫。又不足則為人製硯,其賈值皆有定,世所傳賣藝文者是也,其詞多玩世。然壬寅高元發之難,浙東震動,先生所以營護之者不遺餘力,不以前事怵,蓋其好奇如此。

  先生兄弟於象緯、律呂、軌革、壬遁之學皆有密授。既自放,乃著憂患學易以存遺經,著六書會通以正小學。雅不喜先天太極之說。其辨先天八卦方位曰:『邵子引天地定位一章,造為先天八卦方位。詔天地位者,乾南、坤北也,山澤通氣者,艮西北、兌東南也;雷風相薄者,震東北、巽西南也;水火不相射者,離東,坎西也。夫所謂定位者,即天尊地卑而乾坤定之義。何以見其為南、北也?山能灌澤成川,澤能蒸山作雲,是謂通氣。何以見其為西北、東南也?雷宣陽,風盪陰,兩相逼薄而益盛。何以見其東北、西南也?水火燥濕違背,然又有和合之用,故曰不相射。何以見其為東、西也?蓋邵氏所謂乾南、坤北者,實養生家之大旨,謂人身本具天地,但因水潤火炎失其本體,是故損乾之中畫以為離,塞坤之中畫以為坎,乃後天也。今有取坎填離之法,浥水一畫之奇,歸離火一畫之偶,如所謂鍊精化氣、鍊氣化神者,益其所不足而離後返為乾,如所謂五色、五聲、五味鑿竅表魄者,損其所有餘而坎後返坤,乃先天也。養生所重,專在水火,比之為天地。既以南北置乾坤,不得不移坎離於東西,亦以日月之方在東西也。火中木、水中金之說蓋取諸此。然而東南之兌、西北之艮、西南之巽、東北之震,直是無可差排,勉強位置。緣四卦在丹鼎為備員,非要道也,奈何以此駕三聖人之易而上乎』?

  其辨橫圖曰:『八卦既立,因而重之得三畫即成六畫,得八卦即成六十四卦。何曾有所謂四畫、五畫、十六卦、三十二卦者?四畫、五畫成何法象?十六卦、三十二卦成何貞悔之體?何不以三乘三,以八加八,直捷且神速乎?焦氏之易傳數不傳理,其分為四千九十六卦,實統諸六十四卦,是一卦具六十四卦之占,非別有四千九十六卦之畫也。雨間氣化,自有盈縮,陰陽或互有多少。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造化之參差,義理之所由以立也。如邵子是一定之易也,非不可典要之易也,故曰邵子乃求為焦京而未逮者也』。

  其辨圓圖曰:『邵子以乾一、兌二、離三、震四為已生之卦,數往順天左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為未生之卦,知來逆天右旋。鑿空立說,分卦背馳。數當以自一而下為順,今反以四三二一為順;以自八而上為逆,今反以五六七八為逆。又曰:易數由逆成,若逆知四時之謂。然則震、巽、兌、乾無當於易,是冗員也。易道非專為曆法而設,曆法亦本無取乎卦氣。至日閉關,偶舉象之一節耳。今必六十四卦配入二十四氣,則亦須一氣得二卦有奇,而後適均也。乃自冬至之後,閱頤、屯、益、震至臨,凡十七卦始得二陽,已是卯半為春分矣。又閱損、節、中、孚至泰,凡八卦始得三陽,已是巳初為立夏矣。從此閱大畜、需、小畜而為大壯之四陽,是巳半為小滿矣。乃閱大有即為五陽之夬,是午初之芒種。即比連為六陽之乾,是午半之夏至。六陰亦然。何其不均也?邵子蓋欲取長男代父、長女代母之義,以震、巽居中。震順天左行,自復至乾三十二卦,遇姤而息。巽逆天右行,自姤至坤三十二卦,遇復而息。夫兩間氣運循環,其來也非突然而來,即其去而來已豫徵;其去也非決然而去,即其來而去已下伏。焉得分彊別界如此』?

  其辨方圖曰:『方圖之說曰:天地定位,否泰反類,山澤通氣,咸損見意,雷風相薄,恆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濟未濟。蓋所謂十六事者,但取老長中少陰陽正對稍比諸圖可觀,然何不確守乾坤一再三索之序而演之為勝也?且以西北置乾,東南置坤,又與先天卦位故武不同。何也』?

  其辨皇極經世曰:『邵子所云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寒暑晝夜、風雨露電、性情形體、艸木飛走、耳目口鼻、聲色臭味、元會運世、歲月日辰、皇帝王霸、易詩書春秋,似校說卦為詳;然不知愈詳而挂漏疏罔愈甚』。

  其辨太極圖說曰:『河上公作無極圖,魏伯陽得之以著參同者也。圖自下而上,其第一層曰元牝之門,即太極圖之第五層也;其第二層曰鍊精化氣、鍊氣化神,即太極圖之第四層也;其第三層曰五氣朝元,即太極圖之第三層也;其第四層曰取坎填離,即太極圖之第二層也;其第五層曰鍊神還虛、復歸無極,即太極圖之第一層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順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莊以虛無為宗,靜篤為用,今方士之術又其旁門。周子之圖窮其本而返之老莊,可謂拾瓦礫而得精蘊者矣。但遂以為易之大極,則不可也』。自先天太極之圖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終以其出自大賢,不敢立異,即言之嗛嗛莫敢盡也。至先生而悉排之。世雖未能深信,而亦莫能奪也。

  先生酷嗜古玩。癸未遊於金陵,一日買漢唐銅印數百,市肆為之一空。亂後散失殆盡,猶餘端石紅雲研一、宣銅乳鑪一。其後又得黃玉笛一,然終以貧不守,歎曰:『奪我希世珍,天真扼我』!然入其室,陶尊瓦缶皆有古色。已而窮益甚,守之益堅。嘗繙澹歸遍行堂集,笑曰:『此老之耄也,不為雪菴之徒,而甘自墮落於沿門託缽之堂頭,又盡書之於集以當供狀,以貽不朽之辱』。門人有問學者,曰:『諸君但收拾聰明,歸之有用一路足矣』。嘗解易離之三曰:『人至日昃,任達之士託情物外,則自謂有觀化之樂,故鼓缶而歌;不然,憂生嗟老,戚戚寡歡;不彼則此,人間惟此二種,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遠,死而後已,衛武公之所以賢也』。生平作詩幾萬首,沉冤淒結,令人不能終卷。晚更頹唐,大似誠齋。性極僻,雖伯子時有不滿其意者。嘗曰:『束髮交賢豪長者不及不多,下及屠狗之徒,亦或瀝心血相示。雖然,但有陸文虎、萬履安二人為知我耳』!先生雖好奇字,然其論小學,謂楊雄但知識奇字,不知識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三致意於六書會通,乃嘆其奇而不詭於法也。

  生於萬歷四十四年某月日,卒於康熙二十五年某月日。前孺人徐氏,後孺人馮氏。子二。葬於化安山先兆旁。先生憂患學易一書,其目曰周易象詞十九卷、尋門餘論一卷、圖學辨惑一卷,自故居被火不存;并六書會通及二晦、山栖諸集俱亡。從孫千人以予銘其大父梨洲先生之墓為能盡其平生之志,請更表先生之墓。惟是遺書既不可見,而耆老凋喪,亦更無人能言其奇節,乃略具本末而詳載其論易諸篇之幸而未泯者以付千人,使勒之墓上。

  或曰:先生晚年嘗作一石函,錮其所著述於中,懸之梁上,謂其子曰:『有急則埋之化安丙舍』。身後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而今其子亦卒莫知所在,非火也。予因令千人禱於先生之靈以求之。嗚呼!先生好奇,其獨不能使遺書復出以慰予耶?其銘曰:

  逃劍鋩以亡命兮,保黃箭之餘生。啖野葛幾及一尺兮,猶能據皋比以鏗鏗。我過剡上兮,如聞黃王笛之哀鳴。嗟石函其竟安往兮?徒使人惆悵而屏營!

  ·祁六公子墓碣銘

  順治二年,江南內附。貝勒遣將東渡,駐營蕭然山下,遣使以貂參聘遺老凡六人。其一為故大學士膠州高文忠公,時方寓山陰也,其一為故左都御史劉忠正公,其一為故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祁忠敏公,皆死節。其一為故大理寺丞章公,求死不得,乃起兵,尋行遯去。而二人者竟降,亦卒不得用。於是別稱為四忠。

  祁六公子者,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忠敏第二子也。其兄曰理孫,字奕慶。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皆呼曰祁五、祁六兩公子。

  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研,頗惡劣,日堪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跏趺。娶朱氏,故少師滇黔制府忠定公燮元女孫、都督後府都事兆宣女也。

  忠敏死未二旬,東江兵起,恩卹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理孫賜任,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者,故嘗與忠敏同講學於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公子兄弟罄家餉之。事去,公子之婦翁戒之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

  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於大江以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望以為膏粱之極選,不脛而集。及公子兄弟自任,以故國之喬木,而屠沽市販之流亦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

  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以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魏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許也,公子兄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谿娃以薦之。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之書以示之。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宗道輩以疏附之。壬寅,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而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亟發兵,果得之,縛公子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之客謀曰:『二人並命,不更慘歟』!乃納賂而宥其兄。公子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而死,而祁氏為之衰破。然君子則曰:『是固忠敏之子也』!

  當是時禁網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丁巳,公子脫身遯歸。已而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髮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薦紳先生皆相傳曰:『是何浮屠?但喜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然終莫有知之者。嘗偶於曲■〈彔皿,上中下〉座上摩其足而歎曰:『使我困此間者汝也』!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跏跌垂眉久之,既又張目,久之始卒。發其篋,所著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公子自關外來者。於是得歸葬。

  公子性終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及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之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蘑姑足稱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

  孺人朱氏者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壁,以志閨門之盛。公子被難,孺人尚盛年。朱氏哀其煢獨,以姪從之,遂撫為女。孤燈緇帳,歷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也。其所撫之女後歸杭之趙氏,是為吾友谷林徵士之母。谷林兄弟聚書之精,其淵源頗得之外家。谷林之子一清每為予言,公子大節有光於忠敏矣,而駱丞行遯之蹤世多未諗,請為文以表之。聊據所聞志之,使勒之墓前。

  嗚呼!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書星散,豈特梅墅一門之衰,抑亦江東文獻大厄運也!其銘曰:

  嗚呼!是為鄧林之石,不磨不泐。杜鵑過之,有咮焉食。我歌大招,旌茲幽宅。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三。

  ·忍辱道人些詞

  道人姓朱氏,諱金芝,字漢生,亂後別署道人,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朱氏以好古世其家。城南所稱五嶽軒書畫庫者,鼎彝金石,無所不備。而道人更喜講學。漳浦黃公授徒大滌洞天,道人從之游。漳浦之學兼綜名理象數諸家,其所謂三易洞璣者尤邃。故道人於學極博,而亦以易為專門。復社諸公爭引重之。至其揮灑翰墨,則先世所傳之餘技也。

  甲申,道人方在北都,遭逢大難,削髮南遯,流涕陪都,又遇兵禍。截江之役,道人以隔絕不得豫,遂往來英、霍諸山寨及太湖軍中,蓋幾死者數矣。時故鄉諸公力為海上扶殘疆,道人不知也。

  董推官若思者,其親家。道人以書邀之,令遊吳、楚間以觀事會。而推官答以海上之局,勸道人歸赴同仇。道人始返里門。甫至而推官死於告變之手。道人不為怵,好事益甚。未幾,亦牽連被捕,亡命深山。久之,喟然襆被長往。有叩以所之者,則曰:『吾將排閶闔,故先訪三閭』。自是蹤跡遂絕。其兄弟求之,消息杳然。或曰:道人直抵辰沅,客中湘王幕,中湘殉節,不知所終。或云:曾入滇中,崎嶇扈從,卒死王事。或云:投鄖陽山中為道士。究之不可得而詳也。

  嗚呼!漳浦門下死事,如劉太僕振之、姚太僕奇允、華職方夏、王評事家勤皆吾浙產。其從死於南中,趙職方士超、賴中書惟謹、蔡秀才春溶則皆閩產,毛通判玉潔、吳訓導士繡則皆楚產。其困守遺民之節以死,如彭觀察士望、涂上舍仲吉亦皆楚產,葉侍郎廷秀則閩產,董戶部守諭、何秀才瑞圖、呂秀才叔倫則皆浙產。尚有為聞見之所未備者。道人之耿耿不下,其亦如謝皋父所云,死無所藉手,以見信公而為此恝絕之行乎?死於兵耶?死於餓耶?死於緇黃耶?要之不媿於師門,其仁一也。

  道人所著有竹谿小記、賑荒議、湘帆集、練川倡和集、登樓集、汝南懷古集、玉笙篇、彈鋏篇、許可篇、素心草、瀫谿留別草、八音草。其有關於大節者曰慟餘吟,則北中所作也;曰聞變詩,則紀乙酉、丙戌事也;曰哭馮詩,則輓簟谿侍郎作也。餘尚有擣衣、落葉、聞砧等詩箋共二十餘種,多佚不傳。

  道人無子。孺人某氏,以窮死。其從弟曰廷試、曰釴,皆有高節,為道人葬衣巾而以孺人祔之。今五嶽軒已衰圮,圖書散蕩。朱氏子孫無能言道人之大節者。嗚呼!茫茫桑海,季漢月表之不作,志士之埋沒蓋亦多矣。予以其族孫德言之請為之志。其大招之詞曰:

  天南迢迢,渺孤魂些。滇王竹侯,零落無存些。汨羅於邑,空吐吞些。祗餘江籬,猶映芳孫些。杜鵑哀鳴,促羈人些。瘴雲如墨,莫判朝昏些。故鄉之樂,曷云可懷些。湖山湛湛,淨塵霾些。墓堂潔治,雙闕崔嵬些。宰木紛披,具百材些。域中萊婦,目斷夜臺些。我詞酹君,倘歸來些。

  ·明故兵部員外郎蘖菴高公墓石表

  高公諱宇泰,初子元發,改字虞尊,別字隱學,晚年自署宮山,已而又署蘖菴,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陝西巡撫兼制川北副都御史斗樞之子,光祿寺署丞■〈惠羽〉之孫,廣東肇慶知府萃之曾孫,而宋儒萬竹先生元之之後。都御史以孤軍守鄖陽,三禦闖賊,語在姚江黃公所作志銘。公為都御史長子,負才名,性地尤忠醇。乙酉六月之役,都御史尚在軍,而公輔錢忠介公起兵於鄞,監國手諭獎之,以為不媿江東喬木,版授兵部郎,綰武選。尋以奉使過里門,而江上陷。其時都御史入陝,陝已內附;還鄖,鄖亦內附,旁皇無之。念光祿公尚在家,間道來歸。而海上諸公方思揮魯陽之戈,以挽落日,勾餘遺老,呼吸響應。公父子輒豫之。丙戌之冬,蠟書自海至,諜者得之,公首被捕。戊子之夏,華、王事洩,再隨都御史囚繫。辛卯,幾復株累,■〈厪力〉得脫。壬寅之逮,尤為震撼。雖幸得保,而家已破。都御史諸弟斗權字辰四(復改允權),斗魁字旦中,皆遺民之苦節者;時人并公稱為四高公。雖累遭困折,其於故國之感不少衰。嘗自序曰:『在昔辛壬之歲,里中諸名士大會於南湖,華、王其執牛耳者,而予亦臥子先生所許濫竽其間。國難以來,華、王得追隨苑、倪諸老遊於虞淵,而予靦顏視息,雖鍵戶屏絕人事,以期不負此初盟,然以視亡友則可恥也!志趣不齊,苑枯隨之。向之同社半已出山,攘攘如也。咸淳面目,守之亦希,不可悼哉』!於是為梓鄉耆會,其豫選者甚嚴,王水功、林荔堂、徐霜皋之徒僅九人焉。嘗曰:『謝阜羽非易及矣,然而月泉之集,何其會之濫也,得無有妄豫其中者乎?惜不起而問之』。

  壬寓之在囚也,終日鼓琴。有仁和令者,亦解人也,以盧囚入,聞琴聲而異之。及見其壁上所題詩皆危言,歎曰:『先生休矣』。顧左右曰:『為我具酒饁來』。既至,拉公飲風波亭上。公固辭。令曰:『無傷也』。是日,遂劇飲至漏下,相與賦詩而別。是後隔一日必至。及公事解,遣人謝之,竟不往謁。

  所著有雪交亭集。雪交者,張公肯堂翁洲所寓樹,一梅一梨,東西相接。公愛之,取以名其集。蓋自甲申十九人以後,分年為死節諸公立傳,而附詩文於末。有敬止錄,則甬上舊聞也,考證最博,如黃公林之訛黃姑林,大禹廟之訛謝女廟,其後聞性道所改正者皆本之。公有肘柳集,乃所作詩文諸種。公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宜人某氏。葬於某鄉某原。子某。孫某。其雪交集手稿,予從陸披雲先生書庫得之,而肘柳集亦尚存於家,獨敬止錄殘斷不復傳。

  公之太夫人黃氏,先侍郎外孫女也。故高氏於予家為重表。而先贈公兄弟以遺民尤相睦。公之卒也,墓上之文未備,至是予始為之銘。其詞曰:

  墓樹垂垂枝指南,朱鳥集之聲喃喃。有書早已出枯函,有銘聊以昭幽潛。

  ·李駕部墓誌銘

  李駕部文纘字昭武,一字夢公,鄞人也,學者稱為礐樵先生。少以詩古文詞受知尊宿。天啟丁卯,年二十一,為叔氏封若先生作寒香閣賦,楊高唐南仲見而驚曰:『軼齊、梁而上矣』!兼工書畫,時稱三絕。

  錢忠介公起兵,諸生最先從之者先生也,授駕部郎,疏附奔走其間。已而事去,其中之悒悒,卒不可化。丁亥夏,由天臺故道入翁洲,因謀從王於閩。翁洲諸公方倚先生以中土之事,勸其歸。於是連染五君子之難。

  方難之初發,所獲帛書中人自分必死。降臣夫已氏,亦思一網盡之。賴華公過宜獨承其事,而里中義士亦營救,大行金帛,故五君子外多得免者。然諸公廷訊不能不為遜詞以求免,而先生獨強項,斬斬不撓。華公歎曰:『君故文弱諸生耳,不意骨力若此』!先生在囚中,日與同難楊公圓石分賦雁字詩。一月之中,遂成卷帙。未幾,司獄者盡取諸囚分繫他所,而獨留華公。相傳以為大吏將獨殺華公,而釋其餘。先生獨自請留伴之。司獄者大駭,乃怵之曰:『汝不畏死耶』?先生笑曰:『白首同歸,吾亦何恨』?適評事倪公端木亦以蓄髮披首下獄,三人共一狴戶,相與歌傳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錦纏道諸闋以為笑樂,聞者益驚,遂伴華公過冬。明年再訊,先生再被拷,終不屈。而華公力辨之,乃放歸。先生歎曰:『過宜生我,過宜之義,我之慚也!雖然,我不求生,過宜自成其義耳。嗚呼!過宜何曾死!我虛生矣』!已而楊公圓石亦死。先生以其子騮娶其女,因撫之,追踐囚中之諾也。

  己亥,蒼水長江之役間道歸至天臺,先生遇之途中。時關津戒嚴,以死士衛之,得復入林門。亂定,邀遊四方以老,皆倣謝翱為游錄。臨終,其子問遺言,命取紙筆,則題曰:「眾人皆醒,非夫也一!瞋目而卒。

  先生學極博。生平露抄雪纂,手錄至三千餘卷。上自星緯、律歷、方輿、禮樂、名物以至詩話、叢談,無不具,依稀宋儒王厚齋之風。及成公寶慈以戍來鄞,先生從之講學,益深造自得。又私淑高忠憲公之學。難後入秦,尤與李中孚相契。晚年尚作小楷,薈萃諸儒言。其所著於三禮則有注疏詮集,於易則有舌存,於春秋則有魯書,皆不肯苟同宋人之學。其詩文詞曰殖閣草,曰跪石吟,曰賜隱樓集。其緝孴諸編有三嵕聽雪,有石臼閑課,有鹿谿新語,有井中錄,今皆散佚少傳者;惟鹿谿新語存。先生之墓在城東,其曾孫某乞銘,乃為之詞曰:

  是為五君子之孑遺,慷慨對薄而無咿唲,天網恢恢以護周之餘黎。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十四。

  ·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福建世襲輕車都尉會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銘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閩督姚公用密計授水師提督施烺下臺灣,七日破之,詔封烺為靖海侯,而公自陳無功,故賞亦不及。是年十有一月。公疽發背薨,歸葬於越。嗚呼!蒍子馮為楚畫平舒之策,及其身後屈建成之,而曰先大夫蒍子之功也,歸封邑於其子。羊叔畫平吳之策於晉,及其身後杜預、王濬成之,而武帝曰是羊太傅之功也。唐裴晉公之平淮,則李涼公不免有慚德矣,然涼公之有憾於碑,非敢以揜晉公也,特欲軒之顏允古通之上耳,且所爭亦不過在文字,而酬庸之典則自晉公而下,顏允古通固無不及也。今公以航海數千里之提封,濱海數百城之巨患,三世不賓之餘孽,累年籌運,一旦而廓清之,又並非蒍、羊二公不及其身者之比,而彤弓信圭移之別將,溘然長逝,并不蒙秬鬯黃腸之澤,雖在勞臣報國豈敢有言,而彼偃然開五等之封者,吾不知其何以自安矣!

  臺灣自生民以來,不通上國。前明崇禎時,鄭芝龍為海盜,嘗屯聚焉。芝龍既受招撫之命而棄之。丙戌,芝龍降於世祖,其子成功不從,聚其故部,據有廈門、金門二島,以侵軼我中土。己亥,大舉窺江寧,敗去,始取臺灣定為老巢,而往來二島間為窺釁計。壬寅,成功沒,其諸將如施烺、黃梧等先已降於我,至是以兵平二島。其子經遁入臺灣,兵不及萬,船不滿百,勢稍衰。

  康熙十有二年,三藩難作,靖南王耿精忠反於福建。次年,始乞師於鄭氏。臺人大喜,亟渡海而西。閩中故皆鄭氏恩舊。精忠之海澄總兵趙得勝首約同官劉國軒等皆附於經,精忠始懼。經遣人說精忠,借漳、泉二府以治兵,精忠難之。經怒,遽取泉州,南取廣之潮州。次年,又取漳州。精忠大懼。吳三桂累為精忠請令畫楓亭之界守之,然不獲成。次年,三桂令尚之信割惠州賂經,重申盟,然經兵不旋踵取汀州。鄭氏復大振。其時和碩康親王討精忠,自浙江入,而公以前知香山縣罷官,向與王有舊,乃令其長子儀募兵,帥之赴王,請自效。王喜,即令公以知諸暨縣從征。進擊紫狠山賊,破之。又擊楓橋賊,破之。而甌人之謀應精忠者俱殪。王即軍中遷公溫處分巡道僉事,駐吹臺,益募兵,自為一軍,進破石塘,奪楊梅岡。精忠之驍將曾養性至溫州,公使儀逆擊,大破之。精忠方震於鄭氏汀州之逼,而大兵已奪仙霞關而入,公為前鋒。乃遣人說之曰:『鄭氏害日深,而延建又失,跋前疐後,其誰與守?何不來身歸於天子以求生,而反貽鄭禽乎』?精忠狐疑,公單騎至其營說之。精忠享公,其賓客皆列侍,公飲啖醉飽,指畫伉爽。享罷,長揖徑出,曰:『王自裁之』!精忠曰:『是殆李抱真之流,定不欺我』。遂降。論功即以公為福建布政司,仍從征,進勦鄭氏。

  精忠之降也,其諸將多畏罪歸經。經遂乘虛盡取興化、邵武。而吳三桂驍將韓大任者,世所稱小淮陰也,為三桂度嶺取吉安,被圍久,援兵不接,突圍由贛入汀,將與經合。公曰:『是雄兒也,不可棄以資賊』。復騎至其營說降之。簡其兵得死士三千,厚養之,即以為親軍。汀州平。自大任降而公之威名益盛。十有六年,隨親王收邵武,復收興化,尋盡收漳、泉之地。經遁入廈門。公復挾大任以臨潮,說其守將劉進忠亦降。鄭氏棄惠州而去。七府既定,或謂南荒其乂矣。公曰:『二島未平,莫高枕而臥也』。

  明年,鄭氏果復出。二月,連下玉洲、三■〈氵义〉河、福河、下滸諸堡,取石馬,入鎮門,又陷灣腰樹、馬洲、丹洲、壁爐諸堡。其驍將曰劉國軒、吳淑、何祐,而國軒尤競。於是總督郎廷相、嗣海澄公黃芳世、副都統胡克合軍漳州以攻之,檄會寧海將軍喇哈達、都督伯穆黑林之軍於福州,平南將軍賴塔之軍於潮州,提督段應舉之軍於泉州,畢至。公以所部敗臺人於壁爐。俄而黃芳世、穆黑林遇之灣腰樹而敗,胡克邀之鎮北山麓又敗,公子儀自三■〈氵义〉河援之亦敗,段應舉戰於祖山大敗,奔入海澄。國軒取平和,還圍海澄,斷塹環椿,飛鳥莫能度。沿海無賴輩從之如雲。於是天子震怒,將逮督臣,諭王求其代者。王及將軍以下合辭薦公。六月,乃即軍中不次拜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督福建,且令節制諸軍急援海澄,而以按察司使吳公興祚為巡撫助公。公馳督諸軍至葛布山謀解圍,而海澄食盡已陷,應舉投繯死之,總兵黃藍巷戰死之,官兵失陷三萬餘、馬萬餘。國軒下漳平、長泰、同安,旁略取南安、惠安、安谿、永春、德化、諸邑。七月圍泉州,號稱十萬,實六萬。公分兵救泉。亟令諸將扼險要,廣儲峙,並繕治諸城堡,而密陳於天子曰:『賊之所以豨突而無前者,蓋閩人為之用也。閩人自成功以來,積為所脅,故其餘孽之來,靡然從之。閩人絀而臺人張矣。今必有以壯閩人之勢,當先有以固閩人之心,而後賊可退。又必出奇計,使臺人反為吾用,而後賊可亡。是固非但爭衡於一勝一負之間者也』。天子是之,降璽書褒勞,盡委以軍事。且謂閣部諸公曰:『閩督今得人,賊且平矣』。公乃大布方略,令平南將軍以下分道出,綴之輕兵,抄其餉道,乘間復平和、漳平。而總兵林賢等敗其水軍於定海。九月,國軒乃解泉州之圍,并力攻漳州。大會二十八鎮兵為十九寨,列烽相望。國軒以十七鎮精兵三萬軍於西,吳淑、何祐以十一鎮精兵二萬軍於南,諸與大軍決戰於龍虎、蜈蚣二山之間。公五檄泉州兵未至,而城中惟平南將軍兵及耿精忠歸正兵。漳人憂懼。公曰:『賊恃勝而驕,謂我兵弱不敢出。若出不意奮擊之,必敗。敗則不復能軍。平海在此役矣』!每日舂客飲博自如。而胡都統以騎至,合之亦僅八千人。公即以胡為前軍,自以所部繼之,分賴、耿之兵為後二軍。前軍接戰不利,中軍繼之亦不利,耿兵繼之稍勝,賴兵復出,國軒不支,前軍、中軍還而攻之,連破十六營,斬其將鄭英、劉正璽、吳潛等,生擒一千二百餘人,斬首四千級,溺死者萬數,國軒泅水而遁,奔海澄。官軍乘勝復長泰、同安。是冬,公遣客中書舍人張雄入廈門撫經,不從。

  十有八年,公念海澄負險,與廈門、金門、海壇相首尾,不可猝下,乃請復設水師提督,而大開修來館於漳州,不愛官爵、資財、玩好,凡言自鄭氏來者,皆延致之,使以華轂鮮衣炫於漳、泉之郊,供帳恣其所求。漳、泉之人爭相喧述。公時掀髯而笑曰:『昔人捐金施間,雖信陵君之親而才,廉頗、李牧之武,亞夫、龍且、鐘離昧、周殷之骨鯁,可坐而盡也,況豎子之游魂乎』!於是不終歲,其五鎮大將廖琠、黃靖、賴祖、金福、廖興以所部降,鄭奇烈、陳士愷等繼之,林翰、許毅等皆被用。鄭氏始上下相猜阻。而簡練諸降將之卒驟充水師,驟益二萬餘人。乃令巡撫吳公與水師提督萬正色攻二島。明年正月,官兵逼海壇,鄭氏戈船將朱天貴故受公約,首以所部五樓船三百卒降,遂復海壇。公待天貴厚,以為親將,竟用其兵盡破十九寨。國軒茫然失恃,棄海澄,入廈門。正色進兵逼之,國軒棄廈門、金門,奉經入臺灣。其時成功之妻董氏尚在堂,數經曰:『汝父之業衰矣!汝輩不才子,吾聞姚公天人也,其更無往』。閩土既平,吏、兵二部列上公功應加者四百餘級,天子晉公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世襲輕車都尉,公子儀都督僉事總兵、世襲騎都尉。

  初,閩人當成功之世,內輸官賦,外又竊應成功之餉以求免劫掠。奸民乘之,日以生事,而民之供億亦困甚。於是遷界之議起。定沿海之界而遷之域內。出界者死。成功雖以餉不接不復能跳梁,而被遷之民流離蕩析,又盡失海上魚蜃之利,而閩益貧。及精忠至,封山圈地,莫敢裁量,且日益耗。已而耿、鄭之亂交作,殺掠所至,不知誰兵。閩中駐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將軍、都統以下各開幕府,所將皆禁旅。無所得居則以民屋居之,無所得器械則即以屋中之器械供之,無所得役則即以屋中之民役之。朋淫其妻女,繫其老幼,喑啞叱吒,稍不如意,箠楚橫至,日有死者。加以飢饉,而民之存者寡矣。公自入閩,蒿目傷心,謀所以拯疲民者無所不用其極。如除口卒、革排夫舖甲、減芻役,時與悍將驕兵悉力相持。及鄭氏奔入海澄,公言於王曰:『今陸地已無賊,材官蹶張,必不能秣馬而驅之波浪之間,則所重在舟楫,不在韅靷鞅靽也。而軍需乏匱,禁旅所養馬且三萬,一馬日費榖斗有六升,計一馬可支十人之食,是撤馬一食足養水師三十萬人,非但為民,實為國也。且禁旅久暴露矣,胡不奏愾告閑乎』?王曰:『極知公言是。然今耿精忠在軍,居然靖南王也。苟精忠不肯還京,其奈之何』?故公連上三疏,朝臣莫敢主者。及廈門平,請益力。且令客婉說精忠,令入朝。天子乃允公,詔王班師,但留吳、喇二將以善後,既而盡撤之。而禁旅將驅男婦二萬餘人去,公流涕力請於王,令軍中敢有私攜良民者殺無赦,而公則贖之以金,臨發盡取以還民。禁旅得金,亦各欣然而歸。於是始請開界。公言:『南海一帶俱有阨塞城寨可以列戍,俱有田可耕,而魚鹽蜃蛤之利尤大,若分屯設衛,令之開墾,得與鮫人蜑戶參錯而居,所以安內而攘外也。由福清而南,臣已相度經營,了然可措,將開商市,給牛種,為國家恤流亡而收甌脫自然之利,保無患焉』。天子遣一侍郎勘視,亦弗敢主也,公連章任之,乃報可。自撤兵而閩人出湯火之阨,更開界而閩人得耕魚衣食之資,相與狂號喜躍曰:『姚公活我』!公乃大造八漿船、艆船、雙篷船,並請招紅夷夾板船以圖臺灣。

  初,鄭經有嬖人施亥者,公密招之,令禽經以自歸。亥諾公而事洩。會經死,其嗣子克塽少,公又結其行人傅為霖,將用我故臣續順公沈瑞以覆鄭氏。續順公者,其先明將沈志祥自遼左即歸於我,時已有恭順、懷順、智順三王,皆降將,故以續順為名。其後出鎮閩,尋移粵。耿逆之反,并其軍,遷之饒平。鄭氏攻饒平而獲之,遂以入臺。至是公密約之,糾合十一鎮,刻日將發,事泄,瑞等死。公又購死士入臺,令縛國軒者再。雖皆不克,然鄭氏益以此崩剝不知所為。

  方施烺之叛成功而歸附也,世祖即以為水師提督,駐海澄。成功沒,烺以平臺自任,出兵不克,頗疑其貳,召入京,不復用,而水師亦罷。公之以布政使奏軍事也,即薦用烺,不報。及為總督,乃以萬正色任之。至是請改正色為陸路,仍以水師用烺,且曰:『臣願以百口保烺必無他』,天子始遣之。既至,厚資給之。是時閩人皆知鄭氏亡在漏刻。公之入臺,特過師枕席之上耳。其必用烺者,特以其為成功故將,欲借之以為先驅,而不虞烺之輒思攘功也。烺至,即密疏請以公駐廈門,而己獨以師進。時公已率師出海,見琅疏不懌,自陳請行。詔召公還廈門。

  二十一年五月,將由銅山出師下澎湖。公主乘北風以十月攻湖北,時主乘南風及時攻湖南。公曰:『澎湖之南可泊舟者惟娘媽宮耳。使賊固守,未能猝下,我軍進退且失據。若其北澳甚多,進退皆可依。澎湖下而臺灣潰矣。且盛夏多颶母,尤宜擇地』。諸大將吳英、林承、林賢、陳龍等皆曰:『姚公言是』。烺諾之而頗不以為然。是年不果出師。

  次年六月乙亥,烺竟以師行。公又戒之如初。烺竟南行。國軒果守娘媽宮,不可入。丁丑,颶風與潮俱發,我軍前鋒皆為急流飄散。國軒以精兵二萬自牛心灣出,其將林陞以精兵萬自雞籠嶼出,夾攻我軍,集矢於烺之目。烺懼。時官兵泊八罩,其地甚惡。公遣使譙之曰:『不用吾言,竟何如矣!雖然,勝敗兵家之常,颶風亦當止,吾前所約諸賊將必有至者,汝速赴之』。烺得書,且慚且喜。而賊將呂韜等間使果至。烺復進澎湖,水亦驟長。癸未,朱天貴先進,大敗國軒軍,其眾爭降。天貴亦死。而國軒由吼門逸去。公遣吏卒以大艍運金繒貨米,旁午來軍,且諭烺曰:『凡降卒皆大賚而遣之歸,以攜臺人之心』。烺如言行之。

  先是漳浦道士黃性震自臺來降,公以為千戶。性震自言能得國軒要領,公遣之。國軒曾以書密報公,然猶未肯遽降也。至是性震故洩之,於是國軒君臣自相猜。既敗,欲更出鬥,其下莫為用。大兵遂由鹿耳門平行而入。七月甲午,國軒以鄭氏降,繳上成功所遺延平郡王、漳國公、招討大將軍、忠孝伯、御營都督等印信,除道出迎。八月癸亥,大兵前歌後舞,悉入臺灣。

  自公以布政使隨征,即自膳部兵,不資國帑。及築修來館於漳浦,招撫用三、四十萬。及贖難民,所捐金亦如之。至是策勳大賚,又十餘萬。而又未嘗絲毫取之百姓,莫知其經營所自出也。公笑曰:『臺灣則既平矣,然亦銷金一大鍋子矣』!於是北風正利,烺乃遣其子弟由海道自津門先告捷而後上露布於公。而公之告捷也,使者由驛道行,及至,則後烺已二十餘日。天子既得烺疏,大喜,軒之在平滇諸勛之上,而怪公疏之久而至也。閩士之仕乎京者亦皆先入烺之說,莫有為公言其故者。乃以首功封烺,將以次及公。公疏言:『此廟謨天定,微臣無力』。天子疑以為有懟焉。未幾,有召掌中樞之命,而公已不起。

  前明故太儀沈光文,鄞人也,從亡海上,由浙而粵而閩者廿年,避地於臺灣,其依鄭氏者亦廿年。成功沒,太僕以經不克負荷,頗有風刺,幾為所殺,乃削髮為頭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問曰:『管寧無恙』?將具屝履送之還。公薨,太儀亦竟野死於臺。

  鄭氏之初起也,廈門有浮石,或視其文曰:「生女滅雞,十億相倚,丁庚小熙」,莫能解也。至是而乃知十億者兆也,兆倚女姚也,酉者雞也,成功之賜姓也蓋歲在酉,天定之矣。雖然,公之勛業豫徵於六十年易代之先,而不見白於平成之日;公之才足使海外之窮奇貳負革面洗心以向化,而不能使共事之寮不負恩而背德;公之智能豫定大荒風信軍行利鈍之期,而不及料捷奏之居人後,亦何莫非天阨之哉!姑無論平臺之謀盡出於公,平臺之軍器、軍餉、軍裝盡出於公,而烺不過一將之力,且幾以方命違制致誤軍機,卒之死戰克敵者皆公部下之士,即令竟出於烺,而亦思以百口保烺者乎!是公亦宜受魏無知之賞矣。則甚矣烺之忮也!

  雖然,公之薨也,百城驚悼,群聚而哭於都亭,舂不相,降卒有私為持服者。而漳、泉二府之民爭乞公之遺衣冠葬之其鄉。福州之民乞留葬於城外之東山既不得,請麻衣執紼號咷送者直過仙霞,歸而各以私錢為之建祠,甚且有肖公之影祀之家者。訖今將七十年,閩人語及公,莫不太息,以為功之未酬,不以靖海為里人而右之也,則亦可以見公論之有在矣。

  予又聞公之病疽也,始於平廈門之歲。時有鼓山異僧者,善醫,延之;既至,曰:『疾不足憂也。天之生公,將為閩疆奏蕩平也。今事尚有待,公未死也』。果不踰時而愈。及臺灣既定,疽復發,仍延之,則辭曰:『疾不可為矣。夫閩疆盡定,公將死矣。老僧雖往,無益也』。嗚呼!孰意天責公以閩事,既成而即翦其命,天亦謂之何哉!

  公諱啟聖,字熙止,晚字憂菴,世為浙之紹興府會稽縣人。三世皆以公貴贈如公官,其三世妣亦如其階。初娶何氏,其後再娶俱沈氏。享年六十。公生而膂力遇人,廣顙長髯,目有芒如洩電,閃閃逼人。嘗游於松江守趙君署中,午睡,鼾聲甚厲,僮僕窺之,則雕虎也,大驚。性豪蕩,其使金錢如泥沙。甫冠,以諸生遊通州,竟得知州事。既至,立杖土豪殺之,尋棄官去。歸而遊於蕭山之郊。有二健卒,佩刀驅二女行,一老翁隨哭之,則其父也。公陽呼二卒與之語,且勸以稍與翁金,卒許諾。公出不意奪其刀,連斃二卒,謂老翁曰:『速以而女去』!然所殺者乃□來兵,跡捕急,遂變姓名亡命江湖間。不得已籍於奉天鑲紅旗下。康熙二年,公疏請旗下開科試士。聖祖曰:『可』。公以第一人薦,遂知香山縣。甫下車,澳門賊霍侶成披猖甚,督撫不能制,公以計擒之。俄而逃去,公又以兵縛之,澳門始平。論功應得上賞,督撫惡之,反以通海誣之,且將置之死。公夜見平南王尚可喜而訴之,可喜上疏言其枉,督撫皆以是自殺,而公亦罷官。客粵中,且無以為生。時公年五十,見者多嘆其拓落,而公之志浩然。軍事起,五年而建節,五年而成平海之殊勳,幕下士自上客元從、健兒走卒因之以取高官者項背相望,亦盛矣哉!暨其薨,諸子賣田以葬,貧如故。予則謂公之歿而猶視者正別有在,而不在乎賞之有無。古人功成辭爵,公亦何必不然,而反以觖望怏怏,公肯之乎?獨是公拔身疏逖之中,驟致登庸,大小六十餘戰皆親臨之,遂以元樞持節計功,雖足以上報,而未嘗得一入長安見天子;荷蘭一片土,夙夜魂魄所經營,既已牛酒夾道,望見元老顏色,而未得一履其地,以觀魋結之同風;累年金革,欲以角巾歸第之後,稽首天子,賜歸剡湖,而竟死於官,是則勞臣之所耿耿者爾。

  初,何夫人絕有力,不止舉臼而已。公聞而奇之,因娶焉。是生長子儀,高七尺,雄魁偉岸,千夫辟易。嘗驅駟馬,駕奔車,自後掣之,馬躑躅前卻,不能自由。挽弓四鈞,百步之外洞數札。畜壯士張黑子、鍾寶、王三癡等十人,嘗置左右,令募兵而教之。酒酣出鬥,無不一當百。閩人望見先鋒,曰:『是姚公子之旗也』。以從征授知縣,未上,再晉秩,累官尚書刑部郎,改知河南開封府,詔以京堂用。儀以少長軍間,請效力從戎,許之。不次授江南狼山總兵官。平臺之役,儀已去閩,論者謂其與烺同行,必有所以制之,而惜公之計不出此也。支子三:曰某,知江南廬州府;曰某,未仕;曰某,知四川石泉縣。其出為人後子一,曰陶;累官直隸分巡霸昌副使,實第二。四子皆從公籍於旗,而陶以為人後故,留居會稽。陶亦能吏,以守淮安時得罪於達官,卒為所中而罷。今知膠州述祖,其子也,伉爽稱其家兒,於予為同年生,方詮次公奏疏,文移為平海錄如干卷,而請列公祠於命祀,許之。公之歸葬於越,禮文一切未具。更二十餘年,而蕭山毛檢討奇齡始銘其埏道之石,然嗛嗛有未盡者。及考之北平王孝廉源之傳稍詳矣,然於事多舛焉。夫光烈如公,國史所取徵也,若之何不備?乃因述祖之請,更為一通,貽之異日嗣天子討論先世勛臣,以光典禮,必有以公之事上聞者,予文或可採也。其銘曰:

  有媯之後,河嶽降精,其噓為風,其唾為霆。東寧小腆,化為長鯨,藉口故國,以希橫行。濤狂霧毒,祝融厭腥,遠竄未僵,終待觀兵。公笑而起,不震不驚,麾以黃鉞,繫以朱纓。舵樓閑閑,風帆盈盈,佽飛桓桓,水犀薨薨,間使繹繹,降幡繩繩,所鬥者知,豈事力征?天時地利,不爽神明。誰違公言,幾喪其旌。危鬥失險,一夜潮平。甲螺稽首,百輩來廷(甲螺,紅夷頭目之名)。奠彼南極,浮石早徵。功成身霣,君子無爭。其不杇者,三受降城。宛委山頭,想見英靈!

  ——錄自「鮚埼亭集」卷十五。

  ·舟山宮井碑文

  舟山何以有宮?蓋明亡以後,監國魯王一旅居焉,故自稱曰宮也。宮之井何以傳?志監國元妃陳氏死節地也。井以宮洌,宮亦以井尊也。

  予考甲申北都之難,熹廟、烈廟二后死之。其時文武殉難諸家,新樂侯劉公眷屬最多,而劉文正公、馬文忠公、汪文烈公、陳忠愍公、成金兩忠毅公其母、若妻、若妾,皆有死者,其家居聞赴自裁則王節愍公妻。說者皆以為中宮陰教之隆致之也。然是猶澗槃逵葛之所聚,舟山彈丸一區耳,辛卯之役,元妃死之,其文武殉難諸家亦有,若定西侯張公眷屬最多,而閣部張公、尚書李公、朱公、兵曹李公、都閫吳公之家死者不一;其家居聞赴自裁則給事董公妻,夫熟非笄珈大節所感召與?抑何其先後相合若符節也?

  元妃為吾寧之鄞縣人,世居鄭丞相府大池之北,其女兄歸於吾家僉事府君。監國次於會稽,張妃主宮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宮。會西陵失守,監國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倫扈宮眷自蛟關出,期會於舟山道逢張國柱亂兵殺掠,擁張妃去。妃在副舟中,急令舟人鼓棹突前追兵不及,伏荒島數日,飄泊至舟山。監國已入閩。旁皇無所歸。吏部尚書張肯堂遣人護之,得達長垣。監國見之流涕,始進冊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風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己丑,黃斌卿伏誅,始復入舟山。

  先是張妃在會稽,其父張國俊頗豫事。元妃歎曰:『是何國家,是何勛戚,而尚欲爾爾乎』?至是,親族有至者悉遣之。辛卯,大兵三道入海。監國以蛟關未能猝渡,親帥師搗松江以牽其勢。蕩湖伯阮進居守,敗死。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將軍劉世勳議分兵先送宮眷,然後背城一戰。元妃傳諭辭曰:『將軍意良厚,然礪灘鯨背之間,懼為奸人所賣,則張妃之續也。願得死此淨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謝,投井而死。義陽王妃杜氏,宮娥張氏從焉。錦衣指揮王相、內臣劉朝共掌宮事,歎曰:『真國母也!豈可使其遺骸為亂兵所窺』?相與舁巨石填井平之,即共刎其旁而死。董戶部守諭為作宮井篇哭之。乙未,英義伯阮駿再下舟山,訪得妃死狀,即其井封之,立碑致祭,而表於監國,加謚貞妃。丙申,舟山又陷,其碑被仆。

  嗚呼!天下之善惡一也。景陽之辱,高穎正法於青谿,不可以為暴,則舟山之烈,雖經易代,而表章不可以為嫌。當妃未死,嘗遣間使至中土,寄書訊其女兄,歷敘蛟關之掠、長垣之困、琅琦之潰、健跳之圍,操尺組而待命者不知凡幾。鬼火以當庭燎,黃蘖以充葛藟,猿嗚龍嘯以擬晨雞,苟延餘息,荼苦六稔。然到頭終擬一死,以完皎然之軀,其節素定如此。向使當時史局諸臣達之興王之前,豈有不動色矜嘆,附之二后傳中者!奈何并此不食之泥湮沒恐後!是皆不知聖朝旌厲幽冥之盛者也。嗚呼!惟翁洲即前宋之崖山也。況元妃為鄞產,是尤吾鄉所最有光者。宮可亡,井不可沒矣。乃議為勒石,而附董戶部之詩以當些辭。

  ——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四。

  ·明浙撫右僉都御史前分巡寧紹臺道金壇于公事略

  于公諱潁,字潁長,一字九瀛,南直隸金壇縣人。崇禎辛未進士,累官尚書工部員外郎,知直隸順德府,再知陝之西安府,以事罷官。尋復起為尚書工部郎,知紹興府。

  越人最重在水利。前此以賢太守著者,東莞彭公誼、浮梁戴公琥、富順湯公紹恩。至湯公築三江應宿閘以洩水,而越之水乃大治。然三江閘在下流,能洩水不能引水,能禦潦無以處旱。崇禎之末適苦旱,左都御史劉公宗周家居,謂惟通麻谿壩,更於壩之上流通茅山閘,則可以引潮,抽鹹蓄淡,而歲雖旱不為災;及其潦也,則閉之。是皆本浮梁戴公成規也。諸紳余公煌、姜公一洪以為良策。而蕭山愚民挾形家之言,阻之萬方,極口詈劉公。時持節分巡浙東者為余公鵾翔,以諮公。公曰:『總憲之言是也,下官當力任之』。乃捕蕭之梗令者,杖而梏之,事得集。既集,連年雖大旱不為災,民乃翕然更誦公。公雖為太守,然每事必諮於劉公,若弟子者。

  乙酉,遷分巡寧紹臺道。馬士英以太后至浙江,劉公泣謂公曰:『事乃至此!若非斬馬士英,無以收既潰之人心』!公於是再疏請誅士英,不報。劉公又曰:『明府竟申大義於天下可矣』。公自以外臣未可擅殺宰相,不果行,乃與劉公東歸,謀結姚之熊公汝霖共起兵。而王師已入杭,劉公絕粒,公亦入雲門山中觀變通。守張愫以城迎降,貝勒即令之知紹興府。會義興伯以蒼頭軍起,斬張愫。遺民迎公,公馳至,望城哭。城中人曰:『于公來,吾事濟矣』!

  初,公密使前指揮朱壽宜、朱兆憲等募兵,是日各帥至。而前副將劉穆募兵五百至、前參將郭惟翰、都司金裕募兵五百至、前守備許耀祖以官兵五百至、前指揮武經國募兵六百至、前太僕來方煒、前職方來集之亦各以兵至。公乃以小舟挾短童而西。蕭之新令陳瀛出謁,公執之。貝勒之使以榜至,公又執之,焚其榜,鳴鼓會眾,誓於都亭;閏六月十三日也。公遂以五百人夜赴固陵,前所遣諸生莊則敬等以江船百餘艘至。王師在西岸,未之知也。公兵無甲,乃借絮衣於固陵之民各一,沖潮徑渡。蕭人沈振東為之導,盡驅西岸之船而東。至中流,王師始知之,則無所得船。公軍上東岸,大噪,遂畫江而守。一軍扼潭頭,一軍扼橋司,一軍扼海門,一軍扼七條沙。於是王師拽內河舟百餘於江,又札木排填土,擬東渡。公復遣死士陳勝等沈其舟。會風作,本排飄向東岸,各營勾致以為用,時以為神助。

  公謂諸將曰:『杭已有重兵,攻之不易。莫若於下流由橋司入海寧,出海鹽,以通震澤;上流由潭頭入富陽,通餘杭,以扼獨松關。昨聞海寧兵已起,而富陽尚為口將郎斗金所據,不可坐視』!乃遣劉穆夜襲之,遂通餘杭之道。故餘杭令邱若濬與瓶窯前副將姚志卓來會。劉穆駐師清風亭以為援。王師突至,後入富陽,義士劉肇勷等死之。王宗茂、阮維新等力戰。公自漁浦渡江救之,富陽復定。於是方國安得駐七條沙江干立國。王師所以不能遽渡者,以公之取富陽也(或以為張公國維之功者非)。

  監國至越,晉公按察使,行巡撫事。已而晉公右僉都御史,督師。公自為一營,守漁浦。時正兵為方、王二家、義兵為孫、熊、章、鄭、錢、沈六家,杭人陳公潛夫等以客兵別為數家,而公參處其間。然內外交訌,爭兵爭餉,公以守土臣悉力支拄,則視諸公為最苦。王之仁尤惡公。一日,會於潭頭,語次,之仁拔劍擬公,馬士英以身蔽公得免。已而聞王師且自海道至,乃移公守三江口。公先已三疏辭官,不許,至是連章陳危急。而方兵走,列戍潰,公扈從不及,由海道還京口,黃冠杜門不出,乃公保身之哲又自有不可及者。

  己亥,海師入江,京口失守,薦紳以及諸生雲集其營,公獨以事未可知,避之山中。及師退,京口士大夫之禍最烈,而公高臥竟無恙。

  公之去越已踰百年,志乘以嫌諱不為公傳。吾鄉林都御史時對嘗傳公,今亦不可得見。其能言公之事者鮮矣。蕭山愚民遂閉麻谿、茅山二水口,不復為通。諸遺民如陳先猷輩力爭之不能得,可嘆也。予掌教蕺山,嘗欲即精舍中為公謀一席之祀,以辭歸不果。爰采摭諸野史以為事略一篇,上以著公之大節,下以志越中水利所關,後世之稽古者定有覽於斯文。

  ·明太常寺卿晉秩右副都御史繭菴林公逸事狀

  柳先生作段太尉逸事狀,蓋以補其前狀所不備也。若陳了齋作豐尚書狀,但敘歷官而不及一事,又別成一格。前太常繭菴林公之卒,其狀蓋用了齋之例。訖今人代漸遠,有不■〈厪力〉如太尉之脫落者。予惟公之名德,新舊兩朝所並重,故為之捃摭剩餘,粗備首尾,蓋不得不以逸名。嗚呼!桑海諸公,其以用世之才而槁項黃馘,齎志以死,庸耳淺目,誰為收拾?其逸多矣!

  公諱時對,字殿颺,學者稱為繭菴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宋名臣特進保之後。曾祖某。祖某。父某。公以崇禎己卯、庚辰連薦成進士,時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踰年,以使淮藩出。又踰年而居制。又踰二年而北都亡。赧王起南中,以吏科都給事中召。又踰年,南都亡,踉蹌歸里,從戎江干,累遷太常寺卿,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踰年事去,杜門不出。又十有八年而終。

  公之少也,伯兄荔堂先生喜言名節,公與上下其議論,荔堂引為畏友。執經倪文正公門,既釋褐,施忠介公、徐忠襄公皆重之,多所指授。常熟□侍郎□□聞公名,招致之,公不往。於同官最與劉公中藻、陸公培、沈公宸荃相暱。或問之曰:『冷官索莫,何以自遣』?公曰:『苟不愛錢,原無熱地』。時人嘆為名言。

  其居制歸里也,陳恭愍公、錢忠介公一見亦契之。及在科中,時局正恣其昏狂,公以輪對上三摺,言史督相可法之軍江北,所以藩衛江南者也,不當使之掣肘;至於進戰退守,當假以便宜。左都御史劉宗周,四朝老臣,天下山斗,當置左右。翰林檢討方以智,忠孝世家,間關南來,不當誣以傳聞之說。並留中不下。當是時,臺省混沓,邪黨過半,獨掌科熊公汝霖、掌道章公正宸清望諤諤,顧皆引公為助。阮大鋮深惡之,乃嗾方國安以東林遺孽糾之。遂與同里沈公履祥偕去。

  截江之役,孫公嘉績故公庚辰房師,挽以共事。熊公、章公、錢公、沈公交章上薦,起佐孫公幕務。每有封事,多遭阻格。中樞余公煌嘆息語公,以不能力持為媿。前御史姜公埰兄弟避地天臺,公以人望請召之。御史不至。其弟赴軍。公力主渡江,熊公之下海寧,公實贊之。蓋自喪亂以來,公之所見,其可紀者祗此而已。

  諸方既定,亳社終墟,而公年尚未四十,一腔熱血,旁魄無寄,轉徙山海。及歸,家門破碎,乃博訪國難事,上自巨公元夫,下至老兵退卒,隨所聞見,折衷而論定之。斜日荒江,以此自消其磊塊。已而徵車四出,公名亦豫其中,以病力辭。有同年來訪出處者,公答之曰:『此事寧容南諸人耶?吾志自定,為君謀寧有殊』!同年媿公之言而止。

  公論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錢光繡嘗講學石齋黃公之門,其於翰林張溥,儀部周鑣皆嘗師之,而學詩於□□。公曰:『婁東,朝華耳,金沙、羊質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師。□□晚節如此,又豈可師?子師石齋先生,而更名他師乎』!光繡謝之。

  未幾,咸淳諸老凋落殆盡,而公獨年踰大耋。幅巾深衣,躑躅行吟,莫可與語。於是悒悒彌甚。乃令小胥舁籃輿遍行坊市,遇有場演劇,輒駐輿視之。凡公之至,五尺童子俱為讓道。一日,至湖上聖功寺巷中,公眼已花,不辨場上所演何曲,但見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賦破京師也。公即狂號,自籃輿撞身下,踣地暈絕,流血滿面。伶人亦共流涕,觀者迸散。是日為之罷劇。嗣是公不復出,揜關咄咄而已。及卒,遺命柳棺布衣,不許以狀請志墓之文,故皆闕焉。

  先公嘗曰:『吾年十五隨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嘗摳衣請益。聞問漳海黃公遺事,公所舉自東崖所作行狀外,別傳、哀誄、輓詩、祭文及雜錄諸遺事幾百餘家;其餘所聞,最少者亦不下數十家,恨不能強記。又語予野史之難信者有二:彭仲謀流寇志訛錯,十五出於傳聞,是君子之過;鄒流漪則有心淆亂黑白,是小人之過。其餘可以類推』。先公問曰:『然則公何不著為一家,以存信史』?公笑不答。蓋是時公方有所著而諱之。然自公歿後,所謂繭菴逸史者闕不完。其詩史共四卷,今歸於予。

  娶某氏。子四。葬於天井山之陽。謹狀。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六。

  ·莊太常傳

  莊太常元辰字起貞,晚字頑菴,鄞人也,學者稱為漢曉先生。所居在城南長沙田中。長沙田在四明洞天,所稱大小韭山者皆在焉。居人訛韭為皎,又訛皎為曉;公之別署兩曉山樵者以此。

  公嚴氣正性,不肯隨人唯阿。下筆千言,亦倔強睥睨一切。成崇禎丁丑進士。其再試出汪文毅公、馬文忠公門。釋褐南太常博士,八載不遷,冷曹清望,泊如也。甲申之變,公一日七至中樞史公之門。促以勤王。

  赧王即位,議選科臣。總憲劉公、掌科章公皆舉公為首。而馬士英勢方張,欲盡致朝臣出其門下。遣私人來致意曰:『博士曷持門下刺一謁相公?掌科必無他屬也』。公峻拒之。是時雖東林宿老如□侍郎□□亦俛首稱門下於馬、阮之門,而考選諸臣能抗之者則公一人而已(按公家傳言,沈行人宸荃與公皆忤士英,沈由科改道,而公由科抑部;據南度錄,則沈公在總憲所擬原是道,非科也,今改正)。於是士英怒。或告之曰:『是故劉、章之私也』。遂傳中旨,僅授刑部主事卹刑。江南公論為之不平。已而士英日橫,且以阮大鋮故,欲興同文之獄,盡殺復社諸公。公曰:『禍將烈矣』。遽出都,且以板蕩詩人之意賦招詩十章以志感。未幾月而留都陷。

  錢忠介之起事也,諸鄉老最同心者莫如公,破家輸餉。初,降臣謝三賓欲梗師而為王之仁所脅,不得已以餉自贖。及忠介與王之仁將赴江上,三賓潛招兵於翠山。眾人疑之。王明經家勤謂忠介曰:『公等竟欲西行乎?何其疏也』!忠介驚曰:『計將安出』?家勤曰:『浙東沿海皆可以舟師達鹽官。五代錢氏嘗由此道會黃晟之師。倘彼乘風而渡,北來搗巢,列城且立潰矣。非分兵留守不可』。忠介曰:『是無以易吾莊公者』。於是共推公任城守事,分兵千人以屬公。以四明驛為幕府。公請以家勤及林明經祚隆、王明經玉書、林明經時躍等參軍事。忠介乃西行。公日耀兵巡諸堞,里人呼為城門之軍。

  是役也,危城人岌岌,賴公鎮之,而三賓不敢動,乃以翠山之眾迎魯王於天臺。自七月至十月,鄞始解嚴。王召公入朝,晉公吏科都給事中,尋遷太常少卿,再遷正卿,仍兼吏科如故。公疏言:『殿下大仇未雪,舉兵以來,將士宣勞於外,炎威寒凍,沐雨櫛風;編氓殫藏於內,敲骨吸髓。重以昔年秋潦,今茲亢旱,臥薪嘗膽之不遑;而數月以來,頗安逸樂,釜魚幕燕,撫事增憂,則晏安何可懷也?敵在門庭,朝不及夕,有深宮養優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則蒙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託命將相。今左右之人頗能內承色笑,則事權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為昔時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則恩賞何可監也?陞下試念兩都之毀,禾黍麥秀之悲,則居處必不安。試念孝陵、長陵銅駝荊棘之慘,則對越必不安。試念江干將士、列邦生民之困,則衣食可以俱廢』。疏入,報聞而已。公又言中旨用人之非,乃赧王之秕政,『臣叨居科長,斷不敢隨聲奉詔』。王不能用。

  自是公累有封駁,夫已氏皆結內侍力阻之。而馬士英又至。王僉事思任等移檄拒之,又廷爭之,不得。公言『士英不斬,國事必不可為』。於是公貽書同官林公時對,言『蕞爾氣象,似惟恐其不速盡者。區區憂憤,無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纏綿,形容骨立。願得以微罪成其山野。若非自汙,恐必不能免』。舉朝共留之,而公決意去。

  未幾,大兵東下,公狂走諸深山中,朝夕野哭。公故美鬚眉,顧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頭陀而又稍別,一日數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復識。忽有老婦識之曰:『是非廿四郎也耶』!廿四郎者,公小字也。歎曰:『吾晦跡尚未深』。

  丁亥,疽發於背,勿藥,謂侍者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猶未遲』。門生林奕隆在旁曰:『請為吾師作大還詞以祖道反招魂可乎』?公曰:『試為我誦之』。誦曰:『嗟乎!□□□□,乃至此乎!雄虺雌蝮,螘穴蜂壺,洶洶天狼,綏綏野狐,逐人駓駓,白日幽都。敦恢血拇,肝膽橫屠。懸人以娭,如跖之脯。□□□□□□□□□□□□□□□□□□□□□□□□嗟乎!□□□□乃至此乎!六千君子,與白日殂。五千甲楯,與東流枯。□□□□,吾亦非吾。東方不可以居,南方不可以居,西方不可以居,北方不可以居。阿誰不達,皋某是呼。欲返遊魂,受此大汙。謬哉宋玉,謚為至愚。嗟乎!□□□□,乃至此乎!往哉浩然,逃之太虛。火宅既離,毒苦可除。野葛不絆,鬱髯帝居。帝且餉公,九光五銖。小子歌此,以當驪駒』。公頷之者三而卒。

  林公時對嘗曰:『吾心折同里先正得三人:其一為陳忠貞公,其一為錢忠介公,其一則太常也。死生不同,然可以謂之三仁矣』。公所著有因園集、山樵編、信水亭吟,今無存者。

  ·貞愍李先生傳

  貞愍先生李桐字封若,鄞人也,學者稱為侗菴先生,光祿監德繼之子。生三歲而孤。事其適母董孺人、生母王孺人皆至孝,而於適母禮節更加隆。及適母卒,而所以事生母者亦如之。時人服其知禮。讀書通大義,不屑數行墨。肆力於詩古文詞,尤思通當世之故,講明忠孝節行,諤諤難犯,一時多非笑之。而前輩董文敏公元宰、曹文忠公石倉暨徐興公、林六長、何旡咎、陳仲醇諸名士深器重之。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先生於大臨所抗言國恩不可不報,請發義旅次於江干,以待撫臣勤王之舉。監司盧公牧舟是之,未能應也。先生乃日號咷當事馬前,并詰責諸鄉老,遂遭嗔怒,且有欲除之者。尚書鄴僊馮公曰:『諸公即自謂力薄不能報國仇,奈何更殺義士』?乃邀先生至其邸呵護之。牧舟亦慰勞之,以是得免。

  南都昏濁,先生悒悒不得志,遁入白鷗莊,呼天涕泗,作悲憤詩,遂成沉疾。逾年而有五月十一日之變,昕夕呼祝宗有所請,疾遂篤。會浙東兵起,錢忠介公登壇歎曰:『宜急令侗菴主之』!遣使以告。先生病中霍然起,稍稍進食,乃遣長子文■〈日上永下〉從軍,忠介疏授兵部主事。自江干立國,侗菴之病稍愈,已而事漸不支,侗菴復申前請,疾復篤。六月初一日之變,侗菴曰:『吾今定死矣』!果以是月十九日卒,說者以為祈死而得死。年四十九。忠介時在翁洲,哭之慟。門人私謚曰貞愍。

  文■〈日上永下〉哭謂其弟文昱曰:『汝知而父所以死乎』?葬畢,相與墨衰赴海上,崎嶇軍事。文昱亦授戶部主事。辛亥,翁洲失守,扈王而出。九月二十六日,兄弟同日覆舟,溺於海中。少子文暹曰:『吾今不可以妄出』。杜門養母,其純孝一稟先生家法云。

  嗚呼!桑海之際,吾鄉號稱節義之區。顧所稱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學校韋布之徒,其薦紳巨公出而同之者,錢、莊、沈、馮數人而已。年來文獻脫落,雖有奇節,不能自振於忌諱沈淪之下,遂與亳社聲靈同歸寂滅。予每為梓里前輩罔羅散失,六狂生輩之行實漸以表章,而溯厥前茅,先生為首。又況文■〈日上永下〉兄弟以忠作孝,文暹屈節事親,皆先生之教也。而叩之諸李,莫有知者,其亦可痛也夫!

  先生嘗與楊尚寶南仲、陳御史平若、陸舍人敬身詮次同里前輩曰甬東詩括,又手輯先世詩文曰衣德集。其自著曰侗菴集。嗣後先生族子鄴嗣因詩括遂為甬上耆舊詩,因衣德集遂為砌里文獻錄,則皆先河之力也。

  先生三子,惟文昱有允錫,撫於其叔,娶婦,然卒以無子絕祀。其所居長松館,自文■〈日上永下〉兄弟死國,二婦入道,捨為梵宇,即所謂薜蘿菴者也。余每過而傷之!

  ·毛戶部傳

  毛戶部聚奎字象來,一字文垣,鄞人也,都給事中宏之後。為人慷直剛果,有節概。少與其弟聚壁並有聲,時稱西皋雙鳳。

  乙酉,豫於六狂生之列,幾為降臣謝三賓所害,幸而不死。行營將士爭□求識所謂六狂生者,先生笑語之曰:『夫狂者,不量力之謂也。量力則愛身,愛身則君父不足言矣,夫已氏是也』。尋參瓜里幕府,以明經授戶部郎,司餉。事去,奔走山海之間,累遭名捕,行遯得免,而其家遂以此落。晚年始歸。

  初,先生於庚寅、辛卯間,與吳于蕃、管道復、汪伯徵、倪端木、邗上周雪山為社,已而亡命。及其歸也,死亡星散,竟以沉冥而卒。所著有吞月子集。六狂生之幸得終牖下者,先生一人而已,而亦無後,君子哀之。

  先生詩古文詞皆倔奇。顧其家人不能為之收拾。予竭力求之,卒不得。惟先大父贈公曾錄其文數篇,今存之傳中。

  其作方石銘曰:『赤城有方山,其巒方也,取而擊之,其石方也,取而碎之,至於如粟、如菽,亦方也。人有以貽汪子伯徵者,汪子珍而藏之,有過於袍笏而拜之。吞月子曰:世人惡方而好圓,而汪子之獨好夫方也!雖然,汪子之好夫方也,特其好之適然而方也。使山之石隨所碎而皆圓,吾恐汪子好猶是也。吾願汪子之堅所好也。昔人有惡圓者,終身不仰視,曰,吾惡天圓。或有喻之以天非圓者,曰:天縱不圓,為人稱圓,吾亦惡焉。嗚呼!夫天亦惡得不謂之圓也。草有芝蘭亦有蕭葛,木有楩楠亦有荊棘,鳥有鸞凰亦有鴟鴞,獸有麟虞亦有豺虎。且所謂蕭葛、荊棘、鴟鴞、豺虎者常多而勝,而所謂芝蘭、楩楠、鸞凰、麟虞者常少而不勝。天亦委而從之而無如何。嗚呼!天亦安得而不謂之圓也!所貴乎君子之立天者,有如茲擊而取之,取而碎之至於如粟如菽而不失其方,故足好也。吾願汪子之堅之也。汪子其毋曰:異哉!吞月子以方故至不容於世,而又以其術誑我!爰為之銘曰:于行義乎爾,于全道乎爾,從心所欲不踰乎爾。寧方為皁,毋圓為玉。夫子觀象而歎曰恆,君子以立不易方』。

  又作輿人皁人丐人傳曰:『輿人者,南都武定橋人,不詳其姓氏。乙酉之變,夫婦同日縊死。吾友吳于蕃親見其事為弔之。皁人者,于姓,江陰人。乙酉之變,傳新縣官至,往執役如舊。諦視良久,歎曰:□□□□□人,吾不可以為之役。遂歸而縊。時新縣官者,湖州李某也。丐人者,姓氏與邑里俱未詳。闖賊陷北都,題詩養濟院自縊死。吞月子曰:夫輿人、皁人、丐人也,汲汲赴義若此,可異也!噫!無異也!輿人、皁人、丐人,人之微者也,然而人也,人則義其性之者也,則亦有人而不輿人、皁人、丐人者乎?夫人而不輿人、皁人、丐人者多矣。不輿人、皁人、丐人而人者,吾未數數見也。予之為三人者立傳也,擬曰輿公、皁公、丐公三先生傳,既而思之,今所謂公之先生之者,皆其不輿人、皁人、丐人者。舉輿人、皁人、丐人而公之、先生之,是不以人目之也,故從而人之。人之者,人之也。人之者,則于不輿人、皁人、丐人而不人之者也。不異,固所以異之也』。

  其作周乘六自序卷跋曰:『今日何日哉?謂二三子死而不死,亡而不亡,獨早自放慶,以附於靡他之義,委曰予一介草茅臣,敢告無罪。嗚呼!薄乎云爾,亦惡得無罪也?雖然,先皇帝御極十有七載,其為三百人也者何限,其為二十七人、九人、三人也者何限?家博士弟子辟九牛一毛與螻蟻群岸然負太行而趨,此直智盡能索,計無復之耳,非託之鴻飛冥冥為名高也。或曰:黍不為黍,稷不為稷,僬僥嚚瘖,甘心官師所不材,古人捧檄之謂何?豈知歲寒然後識松柏?匹夫慕義,何處不勉?敢曰獨吾君也乎哉!豎儒尺寸於國家何有?皇帝以厚糈養之學宮,則既國士遇之笑。中山君出亡,得二死者,昔時一壺飧之遺也。豈其二十年廩食於天家而置之若忘?曰□□有君耶?嗚呼!誦周孔之書,從事仁義之說,發揮於文章帖括間,吾道在是,吾所學所行在是。一日而□之於不知何人之□,陽陽如平常,則吾不知之矣。粵自制科來,師與為教而弟與為學,上與為鵠而下與為趨。僉曰:是足干人主,出其金玉錦繡以富貴我者也。曰富貴我者吾謂之君。然則不復能富貴我者,吾謂之路人耳。吾道在是,吾所學所行即在是耶?嗚呼!凝碧池大會,雷海青投樂器慟哭,彼優伶則何知,舞象瞪目不拜,彼禽獸則何知。然則乘六之棄選貢如敝屣也,敢為高論以從龔薛陶、張圖偓之徒哉,亦俾後世毋謂不優伶、禽獸若,則庶幾乎』!

  此皆先生文章存者也。先生嘗自題其集曰:『吾不得見之行事,不得不託之空言』。嗚呼!豈知并此空言而幾於不得其傳也乎!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二十七。

  ·錢忠介公降神記

  城隍之祀,始於六朝,而唐以後遍天下,其詳見於宋趙氏賓退錄中,然必求實其人以實之,則吾終未之敢信也。且相傳以為神亦有代謝,如世上之遷更者,其果然與?前代忠節諸公,如靖難時之周觀察、嘉靖間楊員外,魏奄所殺前後七子中,則李、黃兩御史,皆世所指名也。嗚呼!日星在天,河嶽在地,忠節之魂魄,發揚昭明,何所不之,豈必以冕旒香火而重?惟是生為明聖,歿為明神,斯民愛敬之至,即成靈爽,則至理所融結,而未可以為愚夫愚婦之說也。

  鄞江城隍之神,里黨莫稱其為誰氏。予考之開慶四明志,則以為漢初之紀將軍信。吾不曉紀將軍之何以得祀於吾鄉也,其殆如奉國軍譙樓祀唐睢陽六忠之例,蓋宋高宗航海時崇祀以勵臣節者乎?近忽傳故太保閣學忠介錢公嗣其任,一時遺民皆為歌詩以記之。

  吾聞江右建寧之城隍為明故總督侍郎揭公重熙,廣右桂林之城隍為明故總督侍郎張公同敞,亦此例也。嗚呼!忠介初唱義時,六狂生擁之而出,布衣戴少峰奮臂一呼,眾人雲集,在斯廟也。予每徘徊神宇,旁皇追溯,當日力疾誓師、墨衰指麾光景,如或遇之,則其降神於斯也亦宜。

  ·太保錢忠介公畫像記

  錢忠介公之舉計吏也,出武進吳公稚山之門。忠介官江南之太倉,有巨室公子坐罪,百方營救不能得,乃以重幣致吳公為屬,而忠介卒不可。吳公歎曰:『吾觀錢止亭狀貌如處女耳,不料其剛如此,此太吏公所以疑留侯也』!不十年而忠介以起兵從亡,死於海上,果與留侯之報韓若合符節。雖然,求忠介於相,良不類其人,若求忠介於文,又不類其相。吾讀忠介集,其江上、海上諸封事、兩制代言諸詔敕及和文山六歌、沁園春、唐多令諸詞,慷慨淋漓,風雷變色,如易水之濱白衣冠而歌變徵,如鴻門之啗彘肩、目眥迸裂,可以想見其人矣。而瞻仰鬚眉,芒角渾然,則又龍德之潛,豹霧之隱,幾不可以一望而得者。古今來振奇之人物,容或在嵯峨劍佩之表耶!

  忠介之自浙入閩也,福州亦不久而陷,遯跡龍峰,祝髮為人外計,然非其志也。會監國至,則翻然起從之,凡二年竟以盡瘁而殞。一門六棺,停海上者六年。義士姚興公輩為葬之黃蘖山,而置祀田以奉其香火,至今猶盛。故忠介畫像存於黃蘖者尚有數幅,而不特甬東之影堂也。

  忠介臨歿時,感懷國難,深以無成自咎,遺言仍以部郎章服入殮。畫像有用五品飾者,蓋以此也。亦有作披緇相者,龍峰時筆也。其在影堂者,乃吳中作牧時所繪一小軸,留貽於相州之盛氏,而令弟退山侍御得之以歸者也。崖山、文陸諸公,後世史臣未嘗不稱其爵。忠介之欲自降抑者,其實過也,然而彌可悲矣。軍持則偶寄之幻耳。

  予在京師,有福清李生者,郵致其家所有忠介像,乞予記之,即所云五品飾者也。予既嘗應其請矣。歸里後,忠介嗣子濬恭摹影堂之本為大軸,而以元本令予取前所應李生之記題之。予嫌舊文之失於繁也,乃重為刪節更定而錄之。

  ·訪寒崖草堂記

  寒崖草堂在鄞南湖上所謂小江里者,故職方駱先生精舍也。其地蓋已累易主。乾隆辛未,諸生盧鎬假館授徒於其地。予歎曰:『三十年以來,求職方之子孫以訪其軼事而不可得,則求其詩文而不可得,則求其邱墓而表之而又不可得。年運而往,里中之知職方者希矣。今過其草堂,其安可嘿然而已?況其石闌花畤,風流宛在,是固東籬之遺也』。乃為之記。

  職方諱國挺,字天植,寒崖其五十字,故諸暨人也,居鄞甫二世。有殊材。是時,其東鄰李氏方貴盛,忠毅公鎮三藩,一門子弟多雋士。而職方以諸生崛起,名甚盛,里人引而奇之曰李駱,不以勢位甲乙也。

  鄞士尚節義。職方所與為素心者,曰華公夏、王公家勤、陸公宇■〈火鼎〉、高公宇泰,風格相伯仲。而東江事起,左右錢忠介公,破家輸餉,遂為六狂生之亞。降紳夫已氏欲殺之,亦與六狂生等。忠介浮海,戊子又有五君子之難。夫已氏欲株連先生,而帛書中無其名,乃散流言,謂待翻城之後,盡籍諸薦紳家以賞軍,蓋繳眾怒以害之。華公聞而嘆曰:『如此則國人皆曰可殺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竟被逮訊,久之得脫,而家遂中落。於是柴門土室,不接一客,蕉萃三十餘年以卒。

  然每年五月初二日必致祭於石傘山房,為華公也,而配以楊、屠、董諸公;六月二十日致祭於石雁山房,為王公也,而配以施、杜諸公。西臺東臺嗚咽之聲相接,邏舟雖過不怵也。嘗夜宿草堂,慟哭驚四鄰,門人皆起,先生尚未寤,旦而問之,則曰:『夢見蒼水相語於荒亭木末之間,不覺失聲』。因作寒崖紀夢詩。

  所著有寒崖草堂集。駱氏本自諸暨來,無族屬。一子傳之一孫,秘其集不肯出,以多嫌諱也。乃未幾而其子卒,其孫又卒,駱氏遂無後,其集竟不知所之。嗚呼!其可痛也!職方之惓惓於華、王諸公如此,今孰為職方念及者乎!百年以來,諸公之或死或生,不必盡同,而其趨則一。吾鄉遂以成鄒魯之俗,其功大矣,是非世俗之所知也。此予之所以過草堂低徊留連不能自已也。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

  ·錢侍御東村集序

  錢子濬恭捧其本生父退山侍御東村全集,乞余銘墓及序。予於錢氏世德,望之如峨眉天半。嘗以相公麗牲之石出於菊潭劉公手者未能該備,為作神道第二碑銘。又嘗編次相公前後諸集而為之序。又嘗記其畫像。又嘗作檢討、樞曹、推官三公墓文。百年來,通家子弟能言錢氏之文獻者,余不敢多讓。則侍御家國大節,寧可以嘿而已?惟是司馬溫文正公未及作劉道原墓志,而即以十國紀年序令其家上石,則今即以東村集序納之墓中,大儒成例,未為不可。爰參考野史,合之侍御所作自傳,為序一通以歸之。

  嗚呼!侍御甫為諸生,即隨相公倡義,監國授以推官,而相公固辭不受。及入閩,庶寮乏職,乃以諸公之薦授臺員;風帆浪楫,悍帥秉成,侍御無所展其風裁,而拮據卒瘏。為相公召募義勇,聯絡山海營寨。相公不祿,侍御尚與檢討同入福安圍城中,久之始去,而檢討死。侍御與樞曹以下諸弟姪同從亡翁洲,而相公之子尚寶又死。翁洲再失,樞曹、推官相繼死。侍御自此始為宗祀之計。而家門蕩然,戒心未泯,消歲月於亡命之中,蓋此十年來固不暇為詩文之事,亦不忍為詩文之事。即間有所作,要歸於波濤兵火之中,而不得存。迨驚魂稍定,葺草廬三楹,為東村農舍,欲謝絕人世,而以衣食之故,不得不出而索游,委蛇韜斂之中,用晦而明,以全其不降不辱之面目。於是五十九歲復舉三子,以長者承相公之祀,即濬恭也。乃濡筆作家傳以補史闕,閒情所寄,或泣或歌。故侍御之生平較之古來遺民為最苦,而其神明所蘊結、足以扶宇宙之元氣而曆劫不可磨滅者,亦正於此得之。

  嗚呼!相公忠義之盛,萃於一門。諸弟鼎撐角立,前光後輝。生死殊途,而其趨則一。故國世臣,寧復有二?濬恭其以吾文納諸幽宮,微特侍御以為足儘其生平,即相公諸昆季聞之,亦當笑而頷之矣。

  ·贈錢公子二池展墓閩中序

  前太保督相錢忠介公嗣子二池,明年為七秩,猶思裹糧躡屩度閩中,以展忠介公之墓,請予為作神道第二碑銘,將勒之黃蘖,蓋其孝也。二池之子懿蕖乃謀以今年豫為阿翁祝,而又懼非阿翁之意,亦乞言於予,以予苟有言則二池必弗之拒,可謂克肖其父之孝者也。於是二池果來告曰:『古無慶年之禮,況孤孽如僕者,其尤不可以當此諗矣。雖然,若能為僕寫孤孽之狀,以長歌當一慟,即以贈僕之行,則當拜而受之』。予曰『諾』。

  嗚呼!太保之殉於琅琦也,父子夫婦相繼并命,又一年而第五弟檢討殉於福建,又七年而第九弟推官殉於鄞,又一年而第七弟職方亡命徉狂卒於崑山。一門先後死國,其可傷矣!而前此太保尚有一子尚寶已短折於翁洲,四忠皆無後,尤可為痛心者也。

  又二十餘年而第三弟侍御始舉二池,亟行告祭之禮以為忠介後,天之延一線於忠介,以篤遺澤於二池者,豈不重哉!然而桑海波沉,家門蕩盡,侍御困守皋羽,所南之節,以舌耕教二池,三旬九食,十年一冠,故國公相家之子弟豈敢望繡衣肉食,而零丁寒餓,出門輒礙,不得不委蛇於塵俗之中,寓清於濁,寓醒於醉,皇天后土,可以諒其艱貞之志!在昔竹垞先生之論獨漉山人也,以為降志辱身,終當登之逸民之列,予嘗三復其言而傷之。獨漉之門資地望與二池無不同,然獨漉之聲華氣力非二池所能逮,故蒙難餘生,二池有校獨漉為更困者。二池年已老矣,猶日抄忠介遺集,校讎訛舛,向予家搜索野史中所載忠介事以補家傳之所未及,每飯不忘其先人。予既作忠介神道第二碑銘,又屬撰忠介遺集序,并葺年譜,記畫像,又屬撰侍御墓文與東村集序,又遍求檢討、職方、推官誄銘。從父蟄菴徵士遺集流落他人,二池購而歸之。檢討以下,三公皆未置後,二池歲時修其祭祀,以一身兼承諸父焉,可不謂之孝歟?而懿蕖善養父志,醇心篤行,力耕供職,惟二池為有子,惟忠介兄弟為有孫,惟故國故家為有光寵,一線之延遺澤,其未有艾也。

  二池其行矣!七十孤兒,杖履無恙,猶能千里啣哀,省松楸於墓下,亦足慰先公之望。其為我問隱元、獨耀、碧居諸長老遺文尚有存焉者否?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二。

  ·錢忠介公夫人忌日議

  忌日何以有議?蓋出於孝子慈孫之窮也。在昔明正統諫臣劉忠愍公、天啟黨人繆文貞公皆瘐死詔獄。凡詔獄之殺人也,例以第一日禁子報囚病,次日廠官給醫藥,又次日以不起聞。其實則報病之日已登鬼錄,所給醫藥乃虛文耳。故忠愍家忌以報病後三日三祭,而文貞家竟以報病之日為忌。常熟錢尚書嘗曰:『同一忌也,劉則疑之,繆則意之,敦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

  錢忠介公夫人董氏卒於戊子之四月,而以喪亂遂失其日。嗣子濬恭傷祀典之莫舉也,詢於予。予曰:『忠介輓詩謂四月二十七日夫人異方服之稍痊,然卒不能救,則忌在二十七日之後明矣。且二十七日稍痊,則未必以次日遽卒明矣。無已,參稽劉、繆二家之例,竟以晦日為忌焉可乎』?

  嗚呼!桑海諸公不祀忽諸者蓋十之九,忠介獨有後,惓惓先人如此,則亡於禮者之禮,其亦不幸中之幸也夫!

  ·改正成仁祠祀典議示定海令

  成仁祠之祀,在翁洲為莫大掌故,其與明初祀余闕福壽之禮同也。顧其事行於前令,意則善而失之不學,妄採里巷誣誕之言以錄其人。故其事偽,其官爵偽,其姓名無一不偽。居然登之翁洲志中,而祠為謬祠,志為穢志,大決橫水洋之清流未足以洗其玷也。其所以致此者,蓋由於黃斌卿之私人欲廁斌鄉於祠以毀定西。其時遺老且盡,躗言得而持之。故今祠中遂以斌卿為首,巋然居張相國之上而莫有先之者,冤矣!斌卿既入,於是翁之聞風而者妄以長平之國殤相繼闌入。尸其事者不察,遂至盈庭冒濫,行之幾七、八十年。後生年少雖有疑之者而不敢言。予則謂斌卿之不當入祠也,博採諸野史之言而可以了然。諸不知名者之妄入也,據天子所修明史以黜之,而無所置其喙矣。爰為議一通以告明府,并聞於定之君子。

  附明史翁洲死難目錄太傅大學士華亭張公肯堂

  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武進吳公鍾巒兵部尚書鍾祥李公向中吏部侍郎上海朱公永佑通政使會稽鄭公遵儉兵部都給事中鄞董公志寧禮科給事兵部郎中江陰朱公養時(明史但作兵部,今據吳少保海外遺集)戶部主事福建林公瑛、吳縣江公用楫禮部主事會稽董公、吳江蘇公兆人兵部主事福建朱公萬年、長洲顧公珍、臨山李公開國工部主事長洲顧公中堯工部所正鄞戴公仲明定西參謀順天顧公明楫諸生福建林公世英錦衣指揮王公朝相內宦監太監劉公朝安洋將軍劉公世勛蕩湖伯阮公進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三。

  ·節愍趙先生傳糾謬

  節愍趙先生之死,世傳之者皆謬。予從華公嘿農、高公隱學二集中考得之。世無歐陽公,孰為王彥章核實者乎?作糾謬。

  丙戌六月,江上失守,先生題詩案上曰:『書生不律難驅敵,何處秦庭可借兵?只有東津橋下水,西流直接汨羅清』!誓死不食。其家多方解慰不能得。顧先生以曾借友金未償為愧,委曲措置得之。次日晨起,袖所作歷試經義納衣巾於文廟,詣友人家,返金。友人熟知其貧,訝其返之速。叩之,先生笑不答。即往城東,躍入江水。漁舟驚集救之,江流湍急,浮尸竟去。力追,僅得及焉。

  其家故知其以祈死出,遣人四輩跡之,及之江上。漁人輩詢其故,感嘆,乃共以酒灌之,蕩其喉,扼其胸,使出水。探其袖中,紙累累。而友人亦至,為之驚泣。良久得醒,舁之還家,膚孔間血涔涔然,張目不語,仍不食,其家計無所出。

  先生故授經太白山中,與其徒徐生相得。至是,聞先生事,來視之。因強輿先生入山,欲令食,不可,則為謬語以慰之。或曰李侍郎長祥克紹興矣,或曰翁洲大將黃斌卿奉監國來恢復矣,或曰石浦大將張名振奇捷矣,或曰四明山寨下慈谿矣。先生聞之,即進食。如是者半年,謬語漸窮,而先生病亦稍愈。間出山中,問樵子輩以近事,則循髮示之曰:『天下大定,更何問焉』。先生大慟踣地,更不復食。至冬盡困甚,氣息奄忽而逝。蓋先生殉節顛末如此。

  今所傳乃謂先生投水即死,死而莫知其由。途人過之,有及見其哭文廟中者,乃得其故。不知其絕命詞蓋已出矣,又由死而生,復延半年。則謂其投水死者尤誤也。

  予觀志士之死,亦各有其地與其時。文山、疊山,其前事也。有明之季,蕺山先生不死於絕粒,而死於水;漳浦先生絕粒者再不死,而死於刑;寒山先生投水、投繯者四,不死,興兵一年而卒死於水;鄭御史為虹不死於自刎而死於刑;均之死也,而不遽死,不如此不足以顯其節之奇也。惟是先生以朝不坐、燕不與之身,可以無死,而乃要之於必死,則更奇矣!先生私謚節愍,亦華、高二公所定云。

  ——以上錄自「鮚埼亭集」卷三十五。